书分两处,却说万成妇人朱老太,根子上就是个厉害人,家法极严,且又善于过活,平日家里增勺添碗,下米调汤,皆有定量,一针一线,一饭一羹,都由她安排。米面油盐平日里都被她一把锁锁着,钥匙随身携带,早晚不离身。虽然苛刻,却也是乱世荒年没有办法的办法。
全忠媳妇张氏生来却木讷寡言,老实憨厚,不会拢摸人,因此朱老太便有些不上眼。过些时日,见肚子里没有半点响动,老太太就不大乐意,先是横眉瞪眼,渐渐就雷霆炮仗起来,平日里家中苦活累活都安排张氏去干,稍有不顺眼,则指桑骂槐,百般刁难。全忠夫妻性情敦厚,只知道孝顺父母公婆,自以为婆婆家法严是理所当然,并不不当,因此百依百顺。
单表这一天到了九月初七,打拉池城里要过三天庙会,请戏班子唱戏,又有那各省烟商前来做收购生意,好不热闹。朱老太最喜欢看戏,一年半载巴不得这一回,因此早早骑着驴去城里凑热闹,把屋里大小活计都交给张氏经营。朱万成父子除了全孝在外箍窑挣钱,其他人哪管什么庙会不庙会,只是起早贪黑的在地里忙碌。
转眼到了初九,朱老太看了一天戏,心满意足,只逛到下午庙会散场方骑驴回家。回到窑里,见全义在炕上耍,女儿坐锅灶前凑火。
朱老太问:“你嫂子干撒去了?”全秀道:“正等妈回来取面做饭呢。我嫂子刚才下洋芋窖里取菜去了。”
朱老太听了,便不言语,上炕盘腿坐了,从怀里掏出钥匙,唤全秀去取面。
过了一会,还不见张氏回来,朱老太便起了疑心,下了炕,出了门,颠着小脚,悄悄走到洋芋窖前,向下面觑视。
原来北方人菜蔬稀缺,到了秋冬,便在洋芋窖存储洋芋萝卜,等到冬天食用。那张氏一日三餐有定量,常有欠缺,因此腹中饥饿,趁着取洋芋,将那胡萝卜擦了一个,蹲在窖中吃。
朱老太恰恰看见,就好似干柴点火,灶里泼油,那无名烈焰腾腾的就飚了上来,伸一个手指头指着张氏,骂道:“不要皮脸的狐狸精,平日里人模鼠样,都以为你老实,谁知背地里却是个偷吃的狗,反家的贼!都说养个鸡儿下蛋捏,养个狗儿看家捏,如今你占个窝不下蛋,一天养的白白胖胖,原来是守着门扇把风,偷嘴吃了独食。我说这算好的粮食,不长膀子不长腿,平白无故就不够了,原来被你私地里日囔哩!来来来,老娘今儿就坐在这窖口上看你吃个饱,若是吃不完这一窖洋芋,提着领簧给你捣丧进去!”
她这里守着窖口,扯着嗓子骂,吓得全义全秀大气也不敢出,躲在窑里偷偷听。
骂了许久,那张氏蹲在窖里实在无法,只得含泪道:“妈再不要骂了!吃一个萝卜又败不了家,我以后不吃就是了。”朱老太大怒道:“反了反了!哪有婆婆说话媳妇顶嘴的?”
一回头,见身后炕洞门旁立着一根灰耙子,好似戏里吕布的方天画戟,又像张飞的丈八蛇矛。朱老太爬起来,便去捞绰。
那张氏见婆婆住了口,只以为消了气走了,只好含羞忍气,取了菜,爬将上来。哪知朱老太取了灰耙子,一回头,见她露出头,急拍马摇耙,“噗”的一下,正打在张氏太阳穴上。可怜张氏哼也没哼一声,手一松,头一歪,掉在窖底。
那老太尚不知大祸临头,拄着灰耙子,指着窖里,恶言恶语,责骂不休。
骂了半日,不见动静。朱老太就有些发怵,探头向下看,只见张氏斜靠在窖壁上,二目紧闭,脸青了半边。
老太便有些着慌,忙唤:“全忠家!全忠家!”叫了无数声,就是不见回应。
她慌了手脚,急忙对着屋里喊:“全义,全秀,赶紧出来看你嫂子!”
全义和全秀听见,一拥出了门,扒着窖口看。全义道:“妈你说两句就行了,怎么就下手了,看把嫂子打的。”老太拍着腿道:“你快下去看看再说吧!”
全义只得踩着脚窝子,下了窖,伸手拉张氏,却似个软面条,再一探鼻息,气也没了。只唬得魂飞魄散,拼了命爬将上来,道:“妈不得了了,你把嫂子打死了!”
那老太闻言,好似万丈高楼失足,战战兢兢身难起,颤颤巍巍口难开,只是翻白眼。挣扎半晌,方“哇”的哭出声来,爬在窖口放声悲啼。
单说全义和全秀,听见母亲啼哭,以为是天塌了下来,一溜烟直奔田里,见了万成父子,东一句,西一句,把家里事说了一遍。朱万成听见,脑袋“嗡唥”一下,站在那里发傻。
全忠弟兄几个听了,一路飞奔回来。只见朱老太在哪里“心肝心肝”的,哭的肝肠寸断,老泪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