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进了春日,接连几日的小雨让天空看起来阴沉沉的透着几分死气,已是巳时,还灰蒙蒙的没有半点阳光照进来。紫奥城昭信宫中洒扫宫女早已开始忙碌,将宫苑收拾得一尘不染,枝间嫩绿的新叶也被雨水冲刷得发亮,透着生气。
昨儿个夜里,朱宜修又做了一场噩梦,梦醒之时,给唬得额上冷汗涔涔,下意识摸向了高高隆起的小腹,确定了孩子还在之后,这才又囫囵睡了过去。不过二八年华的少女,眉目间却带着岁月历练之后才有的安详从容,浑圆的肚子更是表明将为人母,她只穿着单薄的寝衣躺在床上,晨光穿过曲屏之间的缝隙照在她脸上,显得瘦削而蜡黄。
她实则早已醒来,只是身子懒,不愿意动弹罢了。昨儿夜里,她又发了梦,梦见了那被囚于昭阳殿的日子。她还记得,予润登基为帝,奉甄氏为太后,而后,她就死了。诚然她的确是以为她死了,荡悠悠的飘出了紫奥城,尚未来得及看一眼这个自己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便觉得身子一重,再醒来,映入眼帘的,竟然是当年自己尚是贵妃时的居所昭信宫。
朱宜修从来不信什么怪力乱神,起初只当自己发了梦,只是用小手掐了自己好多下,发现是会疼的,她才渐渐的接受了这个现实,接受了自己重生回到了十六岁、乾元二年还怀有身孕的时候。
她闭目养神,曲屏后传来细碎的声响,左右两边各有两个小脑袋贼头贼脑的探了进来,见朱宜修呼吸均匀,睫毛随着呼吸轻轻颤动的样子,相视一眼,皆是将小脑袋缩了回去,小心翼翼的打了帘子出去,唯恐声音太大将朱宜修吵醒了。
若依了她四人所想,皇上也好,太后也好,可都忒不是东西了。当日既是许诺要立二小姐为后,怎的在大小姐进宫来了一回,两人都齐齐变了主意?白让自家主子空欢喜一场不说,还非要她和血吞牙,请封大小姐为后,自己为妃。亏得太后口口声声说着极为看重这个侄女,分明就是哄鬼!叱咤先帝后宫多年的琳妃看不出是烂心窝肠子的大夫人刻意打二小姐的嘴?从那日杀了摄政王后,太后就推说身子不好,再不肯过问许多,对皇上约束也少得多了,但凡太后肯强硬些,在皇上跟前分解劝上几句,二小姐也不至于觉得孤立无援,却还非要在人前强颜欢笑。
譬如昨儿个夜里,二小姐虽然不叫她们起身伺候,但值夜的谁不是听得真真的?二小姐昨儿个夜里魇住了,但凡皇上分些心在自家主子身上,多陪上几日,怕也不至于此。还有大小姐,也是个可气的……
四个丫头只在外间,你推我我推你的生着闷气,谁也不敢在朱宜修跟前提出来,唯恐让主子再次生气,她们四个气坏了事小,主子肚子里还有个小主子呢,要是气坏了,那可是要命的!
前些日子,主子不就因为动了气,肚子疼得几乎昏了过去?吓得她们忙不迭去宣太医,只是太医还没到,主子就自己醒了过来,醒过来之后,性子好似就有些不一样了,言行举止都透着说不出来的从容、雍容,那眉宇间散发出来的安详让她四人都有些懵,不知道主子是怎么了。
听得外面窸窣的响声,朱宜修微微睁开眼,一一唤了剪秋等四人的名字,四人忙进了殿中,将她扶了起来,朱宜修只笑着:“你们四个在外面呼呼的喘着气,谁惹你们生气了?”
她四人年岁都不大,哪里能像前世那样的气度,四人相视一眼,皆是面色讪讪。剪秋只能笑道:“昨儿个贵妃是不是魇住了?咱们尚说这事,不如再睡上一会子,对小主子也好。”
“不必了,时时躺着,反倒是将身子养懒了许多。”朱宜修笑得从容,起身令四人给自己更衣。随着朱宜修起身,品贤殿中都给搅动了起来,她立在床边的脚踏上,轻抚自己隆起的肚子,一一看过在身边忙碌的剪秋四人,想到四人前世皆是因为自己而或死或废,心中一时百感交集。
前世她被囚于昭阳殿,说没有不甘和怨恨是不可能的,只是后来日子久了,连怨都不知道该怨谁了,凤仪宫宫苑日渐萧索,她每次坐在里面,看着雀儿从那四四方方的天空中飞过,脑子里全是以前的事。她会想玄凌,会想甄嬛,会想自己争了一辈子的后位,会想……玄凌说出的“死生不复相见”,只是后来,她就不想这些了,想得最多的,是三岁夭折的孩子,还有死在自己手下的姐姐。
在那些日子里,她一直否认自己想起过姐姐朱柔则。她恨姐姐,却又止不住的想起姐姐。
现下想想,被囚于昭阳殿的几年,反倒是她心境最为平静的日子了。没有人会对一个空余皇后之名的朱宜修下手,她也没有去争任何事物的机会了。那时,朱宜修就坐在宫苑里,想着自己的一生,越想越觉得好像一个笑话。
她以为自己最看重玄凌,可是玄凌说,“朕与朱氏死生不复相见”;她以为自己最看重后位,可是没有皇后之位的日子,她不一样的活了下来么?
想得次数多了,心境就愈发的清明起来了,愈发看透值得和不值得的同时,也开始后悔了。以前正位中宫,她从不觉得杀了姐姐是值得后悔的,只是偶尔觉得深宫寂寥,还会暗想,要是姐姐还活着,会不会好过一点,说不定姐姐也会像她一样被玄凌冷落,毕竟姐姐那样纯善的人,哪里斗得过甄嬛呢?后来没了名位加身,她才真正后悔了起来。
再后来,朱宜修甚至都记不得了,她到底是为什么才会对姐姐下手的。为了玄凌,为了早夭的孩子,还是自己心中那不肯示人的嫉妒?
换上了一件赭石色百蝶穿花曳地宫装,朱宜修取了篦子将长发松松挽就,这才坐在桌前用膳。如今孩子月份渐长,她实在是吃不了多少,不多时也就让人将菜撤走,自己又坐在临窗的软榻上给孩子纳衣裳。剪秋和绣夏相视一眼,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主子如今气度沉稳雍容,这些自然都是好的,但自前几日主子醒来,除每一日去与大小姐说说体己话之外,对皇上的事竟然一句话也不问,未免是奇哉怪也。还是被凉了心,再也不肯对他上心了?
几人暗自腹诽着,又有人从外面过来,正是玄凌身边的贴身内侍李长,他笑得很是合礼,向朱宜修行了一礼:“请娴贵妃娘娘安。”
“今日公公怎的亲自来一趟?”朱宜修瞥了他一眼,只觉几欲作呕,前世此人和甄嬛里应外合,可没少做坑害自己的事。只是她面上还是笑得滴水不漏,温和至极,“是皇上有什么事要吩咐?”